节选自《世界上所有的夜晚》
1、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，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。
2、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，当我追忆它时，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苍凉的风声。
3、茶农们席地而坐的样子，简直就是一幅乡野的夜宴图。他们有的吃着凉糕，有的就着花生米喝烧酒，有的啃着萝卜，还有的嚼着甘蔗。
4、脚刚一落到站台的水泥青砖上，就感觉黄昏像一条金色的皮鞭，狠狠地抽了我一下。
在列车上，因为有车体的掩护，夕照从小小的窗口漫进车厢，已被削弱了很多的光芒，所以感受不到它的强度。可一来到空旷之地，夕阳涌流而来，那么的强烈，那么的有韧性。光与光密集地聚合与纠集，就有了一股鞭打人的力量。
5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，我喜欢这种慢条斯理的前行节奏，这样我能够更细致地打量它的风貌。
所以我觉得雄鹰对一座小镇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蚂蚁。
雄鹰展翅高飞，掠过小镇，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轮廓。
而一只蚂蚁，在它千万次的爬行中，却把一座小镇了解得细致入微。它能知道斜阳何时照耀青灰的水泥石墙，知道桥下的流水在什么时令会有飘零的落叶，知道哪种花爱招哪一类蝴蝶。
我羡慕蚂蚁，当人类的脚没有加害于它时，它就是一个逍遥神，而我想做这样一只蚂蚁。
6、乌塘的色调是灰黄色的，所有楼房的外墙都漆成土黄色，而平房则是灰色的。
夕阳在这土黄色与灰色之间爬上爬下的，让灰色变得温暖，使土黄色显得靓丽。
7、渐渐地，车少人稀，斜阳也凋零了，收回了纤细的触角。腕上的手表已丢失了20分钟，驴车却依然有板有眼地走着。
天色越来越暗淡，这座小城就像被泼了一杯隔夜茶，透出一种成就感。
酒馆的幌子都是红色的，它们一律是一只，要么低低地挂在门楣上，要么高高地挂在木杆上。
8、太阳已经出来了，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，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，好像一只刚剥好的金黄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。
空气中悬浮着煤尘，呛得人直咳嗽。周二对我说，乌塘一年之中极少有几天能看见蓝天白云，天空就像一件永远洗不干净的衣裳晾晒在那里。
9、太阳与月亮之所以永远光华满面，是不是容纳了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？
有一缕云，轻飘舒朗的特别像一片鹅毛，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日子。
我在异乡的街头流泪了，只要想起魔术师，心就开始作痛了。
一个伤痛着的人，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，是幸福的。
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风景面前故作坚强，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。
10、我哭泣着，漫无目的地走着。一些行人发现我满面泪痕的样子，现出怪异的神色。有两个人还关切地询问我，一个问我是不是丢了东西，一个问我是不是得了绝症。
我回答他们的不是话语，而是绵绵不绝的泪水。
我边走边看天，直到那片鹅毛般的云荡然无存了，才注意看脚下的路。
11、我还想在这样的日落时分，聆听几首民歌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气。
我是他唯一的花朵，而他是这花朵唯一的观赏者。
听到他刮胡子的声音，那声音很像一个农民在开着收割机收割他的麦子。
12、陈绍纯开始了挨批生涯，他被打折过腿和肋骨。
他们还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，勒令他吃下去，让这颓废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变成屎。他就得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一样，把那些纸屑当草料一样嚼掉。
陈绍纯说，很奇怪，以前他并不能记住所有的旋律，可它们消亡在他体内后，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对民歌的记忆。
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发芽，郁郁葱葱，他的内心犹如埋藏着一片芳草地，他常在心底歌唱着。只是那些歌词就像蝴蝶褪下的羽翼一样，再也寻觅不到了。
所以他的歌是没有词的，而那样的词在那个年代，就像插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样，虽然阳光把他们照得五彩斑斓的，但你如果真想贴近它，跨越它，就会被扎得遍体鳞伤。
13、他的歌声一起来，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，刹那间充满了光明。
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，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深情。
在这苍凉而又青春的旋律中，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，他倚门而立，像一棵树，悄然望着我，没有巫师做法，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，这让我热泪盈眶。
14、灰蒙蒙的太阳升起来了，向阳的建筑物忍饥受冻了一夜，如今它们吮吸着阳光，看上去光洁而滋润。
车声起来了，人语也起来了，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样子。
想到那些至纯至美的悲凉之音随着陈绍纯离开了这个世界，我流泪了。
这张艳俗而轻飘的牡丹图，使我联想起撞死魔术师的破旧摩托车，它们都在不经意间充当了杀手的角色，劫走了人间最光滑的生命。
有的时候，生命竟比一张纸还要脆弱。
15、由于街巷的宽窄和深度不同，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是不一样的。有的街道宽阔平坦，街两侧的建筑物又低矮，阳光的进入就活泼、流畅，街面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的。
但如果是悠长而逼仄的小巷的话，再赶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，阳光的到来就颇为吃力，落在巷子中的光影就显得单薄而阴冷，回阳巷的阳光就是这样的。
16、时光在饮酒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了，，裹挟在酒中的时光犹如断了线的珠子，一粒粒走得飞快，不知不觉间，天色已暗淡了。
我觉得自己轻飘得像一片云。如果我真是一片云就好了，我能飞到天上，看看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背后手持魔杖对我微笑。
17、我是一个不愿意在人前流泪的女人。但在蒋百嫂面前，我泪水横流，因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着泪水。
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干柴，而正如火苗一样的酒又把我燃烧起来。
我絮絮叨叨地叙述魔术师离开我后，我怎样一次次在家里痛哭，怕惊扰了邻居，我就跑到卫生间，打开水龙头，将脸贴近她，让我的泪水和着清水而去，让我的哭声融入哗哗的水流中。
18、焰火是人世间最短暂又最光滑的生命，欣赏它的辉煌时，就免不了为它瞬间的寂灭而哀叹。
月亮已经走了一程路了，它仿佛是经过了天河之水的淘洗，光润而明媚。
明月中的黑夜就不是真正的黑夜了，不仅小路清晰得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缎带，就连路边矮树丛中的各种形态的树叶也能看的清楚。
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那么那么地轻，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。
19、月光下的清流蜿蜒曲折，水声潺潺。这条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小溪，就像固定在大地的一根琴弦，弹拨它的是清风、月光，以及一双少年的手。
我从随身的包中取出魔术师的剃须刀盒，打开漆黑的外壳，从中取出闪着银光的剃须刀，抠开后盖，将槽中那些细若尘埃的胡须轻轻倾入河灯中。
我不想再让浸透着他血液的胡须囚禁在一个黑盒子中，囚禁在我的怀念中，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吧。虽然那里是没有光明的，但我觉得它不再是虚空和黑暗。清流的月光和清风一定在里面荡漾的。
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，在这个夜晚，天与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，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。
20、天色徐徐暗了。
在远离人烟的地方，黑暗的到来是有层次的，不似在城市里，你感觉到的黑暗由于灯火过盛的缘故，是温吞吞的，一点也不明朗。
而在真正的大自然的怀抱中，黑暗是纯粹的，它能够尽情地将其本色展现出来，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黑暗。她确实就像一匹漂亮而有活力的黑马一样，可以自由地奔跑和撒欢。
我站在门口，我能看见黑暗在芦苇上像潮水一样漫过，我甚至听见了黑暗所发出的声音，就像一双粗糙的手抚过光滑的绸缎所发出的声音。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，想触摸一下这黑暗，结果我的指尖马上就有了感觉，仿佛谁给我戴了一枚戒指，不过这戒指散发出的是野草莓一样的甜香气息。
21、烛光摇曳着，就像暗夜盛开的一枝花。
这花像红红的高粱，又像灿烂的菊花。
有的时候，它耸动的厉害，仿佛有风在吹拂它的睫毛，有的时候，它则安恬如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。我喜欢极了它。
22、黑夜因着有了星光和一湾淡淡的上弦月，看上去就像一个冷美人有了隐隐的笑容一样，显得异乎寻常的美丽。
凉风使湖畔的芦苇丛发出唰唰的响声，而阔大的湖面则是星光浩荡，仿佛湖里已消失的银鱼又一群群地再生了。
我在一处幽静得已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地方，畅快淋漓地哭了起来。我哭得很沉迷，很痴情，很投入，那是多么幸福的哭泣呀。
我的泪落在芦苇上，芦苇掂了掂它，然后把手一摆，将它给甩在湖水里。于是，湖面的星光就伸出柔软的舌头来亲吻我的泪水了。
我很早就醒了。
我多次体验过了，在大自然的怀抱中，我总是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，仿佛那清风明月，溪流花朵，喜欢在夜里和你聊天，它们会伸出柔软的触角，轻轻地把你摇醒。
所以有的时候，我在梦中却能隐约听见窗外的鸟鸣，或者是河畔青蛙的鼓噪声。
23、白雾簇拥着我，仿佛在推着我向前走。
四周静极了，我能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呼吸声。
在喧闹和嘈杂的环境中，谁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呢？而在空旷幽静的地方，呼吸却是最真切的一种存在。
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，知道生命正在勃勃跃动，知道我的眼睛还在留恋着尘世的风景。
浮想联翩地走了不知多久，太阳出来了，雾气逐渐消散。
这时，我看清了沼泽地的风景。
它有大片大片的浸在水中的青草，还有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中。
那青草很宽，像兰花的叶子，沉实而阔大。
野花以黄色的居多，虽然说零零稀稀的，但望去仍然给人明媚之感。而且那股弥漫的臭气越来越不明显了，我甚至能够闻到随风而起的阵阵野花的香气。
极目远望，可以看见房屋的影子了。
芳草洼是宁静的，我到达的时候，炊烟正缕缕升起，没有风，那炊烟一簇簇的旋升着，像是房屋开给天空的花朵。
最先发现我的不是人，而是鸡、鸭、鹅。
24、我躺在黑暗中，从敞开的窗口听风声。我不知道那唰唰的响声究竟是风摇芦苇的声音呢，还是芦苇摇风的声音？
就像我在回龙观，当灯火温柔地弥漫的时候，我分不清究竟是夜晚烘托了灯火呢，还是灯火点燃了黑夜。
25、除了风、泛着隐隐亮光的照在地上的水洼，不就是芦苇和遍洒着的星月之光吗？
它们哪一样不是可爱的呢？我走得很慢，我在慢慢地啜饮夜晚这杯香醇的美酒。
在野外，月亮用不着太大，就能把黑夜给照亮。
我觉得脚下的路纤尘不染，洁净得仿佛用银河之水刷洗过似的。
我走的轻松而又逍遥，好像是风和月光在推着我走似的。
26、在我眼里，中秋节就像一匹血青色的骏马，它落脚到草原上，才有神韵。我仿佛已经被它飘逸的鬃毛给抚着脸了，满心的激动。
我乘坐的是齐齐哈尔到牙克石的慢车，为的是看风景。火车是正午出发的，它向着西北方向，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马，缓缓地行进着。
天色湛蓝，没有云，天也就仿佛不存一丝心思，给人爽朗的感觉。沿途可见收获的情景，有的农人在割麦，有的则起着土豆。乡间路上，马车、牛车辘辘而过。村落里炊烟袅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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